5
我慌神了一瞬,挣扎着想站起身。
他收紧了手臂,酒香混着百濯香,熏得我脑袋晕晕的。
正在我情迷之时,他蓦地低头,在我耳边低声唤道:「鸢娘......」
就连醉了,都在想着卢雪鸢吗?
他灼热的呼吸扑打在我耳畔,我的心却寒凉一片。
我挣扎的动作顿住,身子也越来越僵硬。
也许是我的僵硬,唤醒了他的理智。
下一秒,我被推了出去。
我跌在地上,崔铎扶着额角,睨着我,狭长的凤眸里寒凉如水:
「姜绾宁,你还真是不知耻。」
他眼里的旖旎是为卢雪鸢,嘴里刺人的话是对我。
他以为我下贱到,要自荐枕席。
若是从前,我一定会辩白。
但是现在,他如何看我,不那么重要了。
我缓缓起身,整理了下裙摆。
裙摆上留下几道血迹,我才发现掌心破了皮。
崔铎见我受伤,眼神闪烁了一下,又迅速恢复了冷然。
我静静地注视着他,说道:「这是冠礼那天,没来得及送的贺礼。」
「祝你春祺夏安,秋绥冬禧,福乐绵长。」
崔铎的视线落到了护膝上。
薄唇紧紧抿了起来,眼中闪过一丝懊悔。
我说完,转身便要走。
他突然启唇道:「三日后,淑妃生辰,在宫中设宴,给你下了帖子。」
我有些意外。
这样的场合,我若去,便躲不过被那些贵女们羞辱。
崔铎是知道的,也向来会帮我推掉。
我问:「可以不去吗?」
他沉声道:「淑妃是雪鸢的阿姊,她的席面,崔家于情于理不能推拒。」
我垂下眼,轻声说:「好。」
三日里,我做了许多事。
把闲时作的字画让紫蝶拿出去卖掉,又挖出了及笄那年生辰,和崔铎一起埋在海棠树下的酒。
我坐在树底下,小口啜饮,从清晨喝到傍晚,直至把瓮里的酒喝了个干净。
海棠花未开。
枝干萧索荒芜,正如我的心境。
三日后,我被一顶薄轿抬去了宫里。
轿子四面漏风,我登时便有些后悔,不该把白狐大氅锁进红木箱里。
五姓七望,各家贵女齐聚淑妃的景乐宫。
我往不起眼的角落里站,却还是被崔念看见了。
她挽着卢雪鸢的手,朝我走了过来。
讥讽道:「我说是谁呢,原来是咱们姜大姑娘,这景乐宫中可没有男子,你一身狐媚子本事是不是很屈才?」
卢雪鸢扯了扯她的衣袖,说道:「阿念慎言,姜大姑娘虽然名声上差一些,但毕竟寄养在崔家,好歹给她留些颜面。」
看似卢雪鸢在为我说话,却句句带刺。
原本不明就里的众人,听了她的话,纷纷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。
「原来她就是苏晚棠的女儿,做娘的勾搭有家室之人,这女儿看起来也一身媚骨,像是个会勾人的。」
「我要有这样的娘,早就一头撞死去,哪像人家活得这样滋润,还敢出来参加宫宴。」
「听说她不知使了什么手段,得了崔家大公子青眼,两个人同进同出十分亲密,谁知道表面兄妹相称,暗地里又是什么光景呢......」
听见提及崔铎,正看笑话的崔念正色道:「休要胡言!我兄长是君子,不过是可怜她,才留她在崔家,她这样的浪荡之人,怎配和我兄长相提并论!」
清河崔氏是五姓之首,崔念的话在贵女中很有分量。
于是众人都噤了声。
崔念得意地举起卢雪鸢的手,雪白的腕子上套着一只海棠花叶纹玉镯。
我愣住。
这只玉镯,有些眼熟。
崔念说:「我兄长已和雪鸢阿姊定亲,这便是我们崔家的信物。」
我恍然想起,这镯子原是放在崔铎书房里,多宝阁的最上层。
有次,我好奇拿了出来,崔铎一把夺回去,说:「这不是你该动的东西。」
怪不得当时他那么失态。
送给未来新妇的信物,我确实不该,也不配动。
我别开眼,不想去看那抹刺眼的白。
一个人走到殿外透气,没想到卢雪鸢也跟了出来。
6
卢雪鸢突然拦住我的去路。
我脚步不稳,和她撞了个满怀。
我忙扶住她的胳膊说道:「卢姑娘,小心!」
卢雪鸢却突然凑近,压低声音说:「姜绾宁,你最好安分些,否则就算他能容你,我也必不会留你。」
方才还端庄得体的女子,此刻面容扭曲。
我诧异地看向她。
她嗤笑道:「你这样的女子,我自小见得多了,别以为我看不出,你对他那些龌龊的心思。」
「今后,你在我手底下讨生活,倘若不听话,我多的是磋磨你的法子。」
卢雪鸢话里的恶意刀刀见骨。
我笑着反问:「你怎么笃定,我今后要在你手底下讨生活?」
卢雪鸢的脸上闪过惊疑之色: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」
我不欲与她解释,折返回大殿之中。
我一杯一杯喝着酒,却没有一点醉意。
好不容易熬到宫宴结束。
走到宫门口,看见了崔铎。
他手里拿着两个大氅,见到崔念和卢雪鸢便迎了上来。
崔念径自接过一件,然后示意崔铎为卢雪鸢披上另一件。
崔铎的视线扫过我,迟疑了下,而后将大氅披在了卢雪鸢身上。
卢雪鸢玉白的脸上泛起红晕。
娇羞的样子,和对着我时的怨毒判若两人。
崔铎体贴地为卢雪鸢引路。
我看着眼前温馨的一幕,心里涩涩的。
一个是他的亲妹,一个是他的新妇。
只有我,是外人。
被冷风吹了一路,又走了许久的宫道,我的脚已经冻麻了。
看见宫门口的薄轿,我不由地打了个寒颤。
崔铎突然顿住脚步,冲我说道:「来坐这个马车,你受不得寒。」
闻言,卢雪鸢隐在大氅中的脸微微发白。
崔念冷哼一声。
我摇头:「不用,还受得住。」
崔铎却招招手,让薄轿旁的轿夫回去了。
「现在呢?上车还是走回去?」
他这执拗来得奇怪,但我也不想深究了。
我乖顺地说:「就听兄长的。」
这声兄长,是我从前抵触的,如今乍然叫出口,似乎也不是那么难。
崔铎的脸色一变。
眼中翻滚着我看不懂的情绪。
直到上了马车,他都沉着脸,不发一言。
崔念拉着卢雪鸢絮絮地说话,卢雪鸢一脸的天真娇憨。
卢雪鸢炽热的目光,时不时落在崔铎身上。
他收起了沉郁之色,回给她一个浅笑。
两个人之间情意流转,再也插不进第三个人。
我的眼底有些发酸,慌忙撩开车帘去看外面。
临近年关,宵禁的时间推迟了,路上很热闹。
卢雪鸢突然来了兴致,说道:「我们去赏灯吧。」
崔念也附和道:「夜游长街十分有趣,兄长就允了吧!」
她们二人期待地看着崔铎。
我畏寒,袍子下的膝盖隐隐作痛。
崔铎迟疑了一瞬,说:「依你们。」
我苦笑。
忧心我畏寒,为我猎白狐的是他,找巧匠给我打海棠炉的是他,现在要我冒着风雪陪他未婚妻夜游的也是他。
男人,还真是善变。
我放下帘子,勾唇说道:「我身子不好,就不同去了,你们自便。」
崔铎沉下脸,冷冷地说:「不要扫兴。」
他不顾我的推拒,拉着我下了马车。
冷风激得我睁不开眼。
崔念和卢雪鸢裹在大氅里,丝毫没有被寒意侵袭。
我含着胸跟在她们身后,满脑子想的都是暖烘烘的炭火。
卢雪鸢在一个花灯摊子前停住。
她拿起一只兔儿灯,笑眼盈盈地举到崔铎面前问:「好看吗?」
崔铎目光温润,看着她,轻轻颔首:「好看。」
一时间,不知道是在夸灯好看,还是在夸人好看。
崔铎不爱热闹,却愿意陪卢雪鸢赏灯,看来,他是真心喜爱她。
我勾唇,这样也好。
我和崔铎,各有归处,各自安好。
只是可惜,郎才女貌的美景,我看不了多久了。
7
突然,人群中一阵骚动。
不知是谁,惊呼一声:「龙门架要倒了!」
我下意识地抬头。
便见花灯摊子旁,挂满了灯的龙门架朝我们砸过来。
我和卢雪鸢站的位置,正好在中心。
千钧一发之际,崔铎抱着卢雪鸢躲开了。
我来不及逃脱,被压在龙门架下面,花灯里的灯油,尽数倾倒在了我的身上。
火灼的痛,撞击的痛,一时分不清哪个更折磨人,
崔铎想过来救我,卢雪鸢靠在崔铎怀中,抓着他的衣袖发抖。
她吓坏了。
崔念从远处跑过来,忧心道:「雪鸢阿姊受了惊,要快些回去安置。」
崔铎犹豫了一瞬,说道:「书琴,去救人,我先送卢姑娘回府。」
我躺在地上,眼睁睁看着崔铎拥着卢雪鸢离开。
十年前,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,脊背挺得直直的,护在我身前。
他的背影,刻在我脑海中许多年。
和眼前决绝转身的男人,怎么都重合不起来。
围观的人七嘴八舌:
「难得的美人,身上万一落了疤就可惜了......」
「方才那个是不是崔家公子?好一出英雄救美!」
「什么英雄救美,你没看人家和被救的姑娘郎情妾意吗?分明是一对儿。」
......
这些话,混着冷风钻进我的耳朵里。
我躺在雪地上,觉得时间走得好慢。
书琴一个人,抬不动龙门架,围观的人也不打算帮手。
头发被火油燎着,烧焦的味道扑打在鼻尖。
我眼前划过母亲的脸。
幼时,母亲常常念叨:「女子要像爱护性命一样爱护头发。」
我问为何。
她说:「长发绾君心,你的绾字就是从这里来的。」
她说:「女子最大的福气是,找到好男人,安宁一生。」
我的名字,短短三个字,都与男人有关。
母亲有没有安宁一生,我不知道。
只知道,在她死后十年,身上的污名也没洗干净。
我也曾想,像她说的那样,把自己托付在一个男人身上。
曾经我以为,崔铎可以托付,便飞蛾扑火地去追。
却落到了这样的结局。
也许母亲错了......这世上,女子能依靠的,从来都只有自己。
有些倦了,脑袋昏昏沉沉的。
突然听到一声:「绾宁!」
我强撑着睁开眼,看见舅舅翻身下马,朝着我飞奔而来。
舅舅来了,没事了。
我安心地阖上眼。
舅舅单手抬起了龙门架,把我揽在怀中。
书琴叱道:「狂徒,放下我家姑娘!」
舅舅不理会他,只不住地喊:「绾宁,绾宁,醒醒!」
我想答话,却张不开嘴。
然后便失去了意识。
等再醒来时,在一个陌生的府邸中。
舅舅走进内室,欣喜道:「绾宁,你终于醒了,我去叫大夫。」
我拉住他的衣袖问:「我昏迷多久了?」
「两日。」
我忍着身上的剧痛坐了起来,说:「我要回去。」
舅舅按住我的肩膀,满脸怒气:「还回去做什么?我都打听清楚了,是崔家那小子把你丢在灯会上,枉我从前还当他是个好的,如今看来,也是个薄情寡义的伪君子!」
我摇头:「未嫁女在外留宿已经出格,要回去说清楚,再堂堂正正地走。」
舅舅拗不过我,只好同意把我送回崔家。
这时,宫里的内官来传旨,说陛下召见舅舅。
舅舅不放心地嘱咐:「京中之事,七日内便可完结,到时我亲自去崔家接你。」
我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,点了点头。
我拖着满身的伤回到崔府,又脚步蹒跚地走回小院。
一路上的气氛有些不寻常。
我提了一口气,推开房门。
下一秒,就被人拽了进去,重重地抵在了门上......
8
我痛呼一声,抬眼,对上了一双阴沉的眸子。
「兄长这是做什么?」
我忍着身上的痛楚,问道。
崔铎眸光黯了几分:「你什么时候勾搭上外男的?」
「两日不归家,在哪里厮混?」
舅舅远在边地,京中的人没怎么见过他。
不怪崔铎误会。
只是,灯会上的意外那样惨烈,他不先关心我的伤势,反而来关心我的贞操。
而且一开口,便是勾搭外男的罪。
我笑了。
淡淡地开口:「我去了哪里,做了什么,和兄长何干?」
崔铎敛眸,正色道:「你是崔家女,你的言行关系一门女眷的声誉,我自然要过问。」
我说:「很快就不用兄长费心了。」
崔铎蹙眉,加重了手上的力道,追问:「此话何意?」
身上的血泡黏连在里衣上,被他一拉扯,便是钻心入骨的痛。
痛得我几乎站立不住。
崔铎终于发现了我的异样。
放松了手上的力道:「你的伤......」
我稳住身形,淡淡道:「无碍,兄长应该去关心卢家姑娘,在我身上浪费时间,不值得。」
崔铎不自在地开口:「绾宁,不要再使小性子。冠礼那日的事,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,只要你从此之后,不再动不该有的心思......」
他说着宽宥我的话,一派清风朗月的君子模样。
我如果再纠缠,未免太不懂事。
我摇头:「不会了。」
「什么?」
我说:「从今往后,我不会再肖想不该肖想的东西,兄长放心。」
说出这话,应该难受的。
但我此刻,却只能感受到皮肉上的痛楚。
心好像,麻木了。
听到我的承诺,崔铎并不是很开怀。
他仍然桎梏着我。
我抬眸,疑惑道:「兄长是不是可以放开我了?」
「还是说,控制不住自己心思的,是兄长?」
崔铎的眼中,闪过一丝惊骇。
倏地松了手。
丢下一句:「你好自为之。」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。
我沿着房门缓缓滑落。
心中一片死寂,再掀不起一点波澜。
紫蝶匆匆跑进来,接住我滑落的身子。
我在榻上躺了许多天,崔铎再也没出现过。
离舅舅来接我的日子只剩三日了。
紫蝶伏在我的榻边,絮絮地说:「姑娘,今日是你的生辰,可要去请大公子来?」
我摇头。
说道:「今年生辰,我和你过。」
我让紫蝶扶着我去了小厨房,翻腾出陈年的细面粉。
从前这个时候,崔铎便是在这里为我准备寿面。
他忙忙碌碌,我倚在窗前看着。
等得无聊了,便抓一把馃子,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吃着看。
崔铎的身影,透过窗子,好看得像一幅画。
也许,就是从那时起,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......
窗子和秋千如旧.
只是时移世易,为我做寿面的人,再也不会来了。
「姑娘?」
紫蝶轻唤。
我收回思绪,学着崔铎的样子,和粉,切面......
做了大半日,才将将做出一碗寿面。
我和紫蝶坐在桌前,有些冷清。
紫蝶抱怨道:「大公子也真是的,明知姑娘今日过生辰,还去陪那个劳什子卢姑娘......」
她自觉失言,忙改口道:「我听前院婆子浑说的,姑娘别放在心上......」
我勾唇浅笑。
卢雪鸢是他的未婚妻,他陪着是应该的。
我又怎么会放在心上?
9
紫蝶转而问道:「姑娘,可有什么生辰愿望?」
我怔愣了片刻。
去岁,崔铎也问了我一样的问题。
彼时我许愿与他:「长乐未央,长毋相忘。」
但此时,我却想求个:「一别两宽,不复相见。」
这时,院外热闹了起来。
紫蝶跑出去看,又匆匆忙忙跑回来:「姑娘,是老夫人和二姑娘她们......」
我心下一沉。
崔家老夫人向来不待见我娘和我。
怎么亲自来我院中了?
崔念的娇喝声响起:「来人,把这个秽乱后宅的狐媚子抓起来!」
话音一落,几个仆妇冲了过来,把紫蝶推到在地,一左一右钳制住了我。
我问:「凭什么抓我?」
崔念嗤笑:「姜绾宁,你的脸皮真是比城墙根还厚,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吗?装什么贞洁烈女?」
是崔铎的意思吗?
我不是说了,从今往后不再肖想他。
难道他还是不放心,非要给我扣上私通外男的污名吗?
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。
崔念将一个帕子甩到我脸上:
「人证物证俱在,看你还怎么狡辩!」
我低头,看到了帕子上绣的「绾」字。
紧接着,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被推了出来。
是外院养马的小厮。
小厮指着我说:「大姑娘亲手给了我帕子,约我戌时三刻来内院私会。」
崔念冷哼一声,说道:「要不是我看这人鬼鬼祟祟,拿来问话,今日还不定出什么龌龊的事!」
「姜绾宁你好大的胆子!兄长怜悯你收留你,你却是这样报答他的吗?」
我瞬间明白了,是怎么回事。
那日宫宴,我贴身的帕子不见了。
我以为是遗失在了哪里。
现在想来,应该是卢雪鸢,趁着我俩撞在一处,拿走了帕子。
她们织了一张网,等我跳进去,坐实那些污秽流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