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
拜堂之前,爹爹曾找到娘亲。
“清宁纯善大义,我对她不过是怜惜之情,与她喝一杯交杯酒就出来,绝不过夜。”
娘亲反问他:“十年时间,一个纯善大义的女子,是如何在暴虐残酷的土匪窝中活下来的?”
十年前的江清宁,或许是纯善大义。
但十年后,爹爹在土匪窝找到她时,她不是唯一的女子。
却是时间最久的。
那一晚,爹爹喝醉了喜酒,并没有履行诺言。
揽月阁的烛火已经熄了。
而娘亲的眼泪也打湿了枕头,我蜷缩在她身旁,直到天亮。
翌日,爹爹面色愧疚地来给娘亲道歉。
“瑶娘,清宁她昨夜梦魇了,不能离开人,实非我有意。”
娘亲不理会他,他心虚地俯下身,听了听她的肚子。
而娘亲腹中的小宝宝似乎感受到她不开心,狠狠踹了爹爹一脚。
他眉眼一舒,轻声道:
“瑶娘,为我生个嫡子,他会继承我的一切……我会对他悉心教导,寄予厚望。”
娘亲冷嘲热讽,“然后呢,等他长大后再像你一样,父子一脉,左拥右抱,坐享齐人之福?”
“阿梨不是你的女儿吗?这些日子以来,你只顾贪恋温柔乡,可曾问过她一句?”
爹爹的脸色变了,忽的站起身。
我从未见过爹爹如此疾言厉色,吓得哭了起来。
“孟扶瑶!”
他眼神崩溃,“你闹够了没有?这么多年,我只有你一人,从未有过三妻四妾,如今不过是纳一个侧夫人,你还要我怎样?”
在世人眼里,爹爹已经做得很好了。
成婚十年,他从未有过妾室,与娘亲举案齐眉,传为佳话。
娘亲说过,她愿意相信爹爹,就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人们敬鬼神、重承诺。
承诺,就是不能轻易许下,许下了就万万不可背弃的。
可而今,当年少的白月光重新出现在他面前,什么誓言都烟消云散了。
我哇的哭出声,护在娘亲面前。
“爹爹坏,我再也不要理爹爹了!”
爹爹终于注意到我,他蹲下身,为我擦了擦眼泪,语气放缓。
“阿梨乖,是爹爹错了,爹爹也希望有朝一日,能和你娘亲好好说开。”
说完,爹爹深深凝望了娘亲一眼,气冲冲地拂袖走了。
只留下娘亲脸色愈发惨白。
她告诉我,她准备生下这个孩子再走。
我泪眼汪汪求娘亲带我一起走,娘亲目光闪烁。
“阿梨真的愿意跟我一起走吗?”
我坚定地点点头,“嗯!娘亲去哪我便去哪。”
娘亲笑着落泪,抚平我皱起的眉心。
“若是有一天,娘亲不小心抛下你,阿梨不要怪娘亲,一定要好好长大,去寻你的天高海阔。”
那时我不懂娘亲何意,抱着她香香软软的臂弯,越睡越沉。
这一日,后院的千鲤池边来了个不速之客。
江清宁蛾眉颦蹙,看着娘亲隆起的腹部,语气忧愁。
“还是夫人福气好,能受的住生儿育女的辛劳,我不如你有福气,就只能和裴郎花前月下,聊度此生。”
娘亲淡淡一笑。
“新欢旧爱,左右逢源,这世间男子的本性,裴珩自然也不能免俗,郡主如今是新欢,焉知日后不会成为我。”
郡主掐下指尖的一朵兰花,在手心里揉捻至碎。
“我与裴郎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我们青梅竹马,情定此生,若非我命不由己去往那边塞,哪能轮得到你?”
4
她明艳骄傲,眉梢眼角似曾相识,和当初的娘亲一模一样。
娘亲忽然怔住了。
原来这么多年的情爱和时光,爹爹都是在透过她的眼睛,看着他人。
可是没想到,下一瞬,江清宁竟捉住了娘亲的手腕,借力重重一推。
在靠近娘亲时,她唇角的笑意渐深。
“我会让你明白,裴郎心里的人,始终都是我。”
初春刚刚化冻的水池还泛着冷气,江清宁就那样扑通一下坠落下去。
彼时,爹爹恰好从宫里回来,刚刚好目睹这一幕。
他不顾一切地跳下去,拼命将江清宁救了上来。
紧接着,他上岸扬起湿漉漉的手就甩给娘亲一个巴掌,怒不可遏。
“孟扶瑶!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
他的掌掴让娘亲招架不住,险些磕倒在石子路上。
“娘亲!”
我冲过去紧紧抱住娘亲,如坠冰窟,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凉到了脚底心。
爹爹意识到自己失态,慌忙想要扶住她,却被娘亲推开。
她缓缓问,“打够了吗?”
下一瞬,娘亲体力不支,眼前一黑,昏倒了过去。
由于惊悸受惊,娘亲肚子里的孩子还是没能保住。
接生婆说,那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。
爹爹痛惜不已,江清宁则在一旁啜泣:
“裴郎,此事谁也无法预料,我不怪夫人心生嫉恨,推我下水,可她不能这般不顾惜你的子嗣啊!”
我却咬牙切齿地指着她。
“明明是这个坏女人想把娘亲推下水的,结果反倒自己脚滑掉下去了!”
爹爹眼眸猩红,呵斥道,“住口!阿梨,你从何处学来的这些谎话连篇?”
娘亲醒来,爹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:
“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。”
“瑶娘,我知道你伤心,但那也是我的孩子,我的痛苦并不比你少。”
娘亲怔怔地摸着自己瘪下去的肚子,忽然哭了。
她哭得一抽一抽,肩膀都在颤抖,像是把毕生所有伤心的眼泪都流尽了。
我知道娘亲是对爹爹彻底心死了。
“裴珩,事已至此,你放过我吧,给我一纸休书,我们从此再无干系。”
提到和离,原本沉默的爹爹却怒极,猛然站起身。
“不要再胡闹了,千秋蛊既成,难道你以为你还能回的去吗?除了这里,天下哪有你的容身之所?”
“你是这相府唯一的夫人,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!”
那一日,爹爹下令把我和娘亲囚禁起来,封锁了房门,不让我们出去。
连从前给娘亲诊病的郎中,也不许再进来。
他以为娘亲再也回不去了,困住她的人,就能困住她的心。
可他不知道,所谓千秋蛊,只不过是娘亲故意骗他的话。
她一直是为了爹爹才心甘情愿留在这个时代。
就在爹爹离开后的那一晚,娘亲在屋里洒满梳头的桂花油,推倒了烛台。
大火冲天中,娘亲却望着熊熊火光释怀地笑了。
而她这颗心伤心到尽头,终于可以获得解脱。